黑子也哇啦哇啦地哭了三个月。五六个月了,黑子还瘦得像个黑乌鸦似的。但要是学校组织下地干活,黑子二话不说,背了干粮就走。只是村里和黑子一样大的年轻小伙子,他们的父母已批了地契,盖了新房,要准备为他们的儿子娶媳妇了。四间土房除了大梁是买的,其它都是靠黑子自己上山扛回来的。黑子永生以来第一次住医院。村里请戏班子正唱大戏,黑子和爹都在戏院看戏。大雨让黑子决心要拆了土房盖砖房,并要把七间全盖起来。
作者:张素梅,网名落雪听梅,沁水东峪人,喜欢用文字书写内心。
都说黑子命硬,他出生没几天,他娘的乳房就肿得像个大蜂窝煤,是他爹硬拿一个陶罐把化脓的血水给拔了出来。怕中风,他娘乳房上成天扣着个瓢,白天黑夜不能躺下睡一个囫囵觉,成成弯着腰哭了三个月。黑子也哇啦哇啦地哭了三个月。
没奶水,奶奶就喂黑子喝米汤水,吃米糊。五六个月了,黑子还瘦得像个黑乌鸦似的。但他硬是活了下来。
估计因黑子小时候没喝上奶水,就一直没胖过。他瘦高瘦高,但走路两腿带风,还天生一副大嗓门,在院子里喊一声娘,全村都能听到。都说他的性格仿他娘:勤快,做事麻利,是个急性子。但有一点,黑子从小就不喜欢读书。因为不上学,不知道被他爹打过多少次,每次他娘都哭着说:“黑他爹啊,孩子长大成人就好,不要打他了.....”黑子擦干眼泪冲娘笑笑,跑了。但要是学校组织下地干活,黑子二话不说,背了干粮就走。
黑子在爹的棍棒下,勉强上到小学四年级,他说什么也不去学校了。他说字认识他,他不认识字。从此,辍学的黑子就跟着村里的放羊人早早地上山放羊了。
夏天放羊,遇上雷雨天,黑子的雨伞被冰雹打几个洞,头被打几个包是常事。尽管如此,黑子的雨伞套里不忘给他的小妹妹装些榛子,棠梨等山果。晚上,黑子湿淋淋地回来,娘心疼地问躺在炕上的黑子:“我的黑啊,还放不放羊了,这么小就受这么大的罪!”黑子从来不服输,困得闭着眼睛也说:“放,放。放羊能吃上大队分的黄疙瘩,还能薅点羊毛赶毛毡 。”
二
日头从东向西挪转着,东峪村的人们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。只是村里和黑子一样大的年轻小伙子,他们的父母已批了地契,盖了新房,要准备为他们的儿子娶媳妇了。而黑子一家六口还是住着里外两间的小黑屋。
一天,他的放羊师傅说:“黑,你没看别人家都在盖新房,你不计划娶媳妇了?”黑子本来就看在眼里,这次师傅一点拨,更是急在心上:“娶,怎么不娶?”
“没房,怎么娶?”
“盖,明天就找支书批七间地契。我也盖新房。”
“这就对了,你已经是你家的顶梁柱了,你爹腿不好,哥哥当兵又不在家,你不扎架盖,谁扎架?”
“ 师傅说得对。”
黑子晚上回到家,把想盖房子的事儿说给盘坐在炕上抽旱烟的爹:“爹,我和哥哥都大了,咱们也该批地契盖新房了!”爹被黑子突然的话语给惊了一下,他咳嗽一声,把烟袋放炕头的锅台上,低沉地说:“黑,你还小,再出去搞两年副业,咱慢慢盖房娶媳妇。不误。”
黑子急了,他红着眼说:“爹,媳妇,我可以迟点娶,但房子咱不能再往后拖了,奶奶都八十多了,咱怎么也得让老人家住几天宽敞的新房。”爹被黑子的话一震,泪水浸满眼眶:“我的黑长大了,好,咱怎么也想办法盖。盖不起七间,咱先盖四间。”
黑子一听爹也支持盖房,高兴地抹一把眼泪对爹说:“爹,不要怕,有我这个大小伙子呢。根基,咱就去河滩捡石头扎。至于墙,咱用不起砖,就用土夯,我平时没少和村里人拔工。椽、檩条、房顶的拔条,我都能上山砍。”爹拉住黑子的手,哽咽着说:“黑,爹就知道你能行!”
冬日的清晨,人们还在睡梦中,黑子娘就已早早起床烧火烙玉米面饼子了。她一边烙一边喊:“黑,准备起床吧。干粮、水、斧头、衣服,娘都给你都准备好了。”黑子一听是娘叫他 ,顾不上睁眼,就一骨碌坐起来。他麻利地穿衣洗漱。吃完饭 ,他背上行头和约好的伙伴,在星星月亮的陪伴下上山去了。以天大亮,他们已经到山上了。
他们悄悄地在山上转悠着,瞅到能做檩条,椽的干木料,就开始砍。可砍木料发出的“咚咚”声,在肃静的冬日里越发响亮清脆,常惊来林业局的看山人,他们只好手疾眼快地将砍倒的木料藏进密密麻麻的灌木林里 ,自己也跑很远躲起来,一直等到天黑,看到看山人没影了,他们才扛起木料下山回家。有时看山人追着他们跑,黑子仗着自己年轻,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;有时不得不放下好不容易砍下的木料,空手而归,等第二天再上山,悄悄去看看木料还在不在。四间土房除了大梁是买的,其它都是靠黑子自己上山扛回来的。
房子修好了,黑子要出去挣钱娶媳妇了。
他跟着村里人去县城修路,结果外地工头跑了,一分钱没挣到。
“没挣上钱怎么能回家,去陕西下煤窑吧,听说那里只要肯吃苦,就能挣上钱。”黑子盘算着。
私人煤窑,支两根柱子,打个顶板,就开工挖煤了。黑乎乎地近似狗洞一般,需要人跪在坑里一锹一锹往下挖,再一筐一筐地爬着拖着运出去,全靠天吃饭。谁命大,谁多挖点,多挣点;谁命苦 ,也许钱没到手,反搭一条性命。
黑子咬着牙:“别人能行,我也能行。”
一天,黑子照旧拖着筐子跪着进了煤窑,他举着铁锹正挖着,上面的煤层突然塌了下来,黑子被完全地掩埋了。还好发现得早,一起下窑的人七手八脚地刨开煤块,总算找到了黑子。他的额头 、脸,血伴着煤灰在流淌。
“真是命大啊,还喘着气呢。”两行泪水从大家闪亮的眼睛里,顺着黑乎乎的脸颊蹚出两道深深的泪痕。
黑子永生以来第一次住医院。舒醒过来的他感觉一条腿不能动了:“我的腿......”
医生说:“ 你真是命大,头颅只是受了点皮外伤。要是颅内受重伤,那可不得了。现在右腿小腿粉碎性骨折,需要通知家人来照顾。”
“不,医生,他们来不了,就我一个人慢慢恢复吧。”泪花在黑子的眼眶里打着转。
腊月,大雪纷飞,黑子背着铺盖回来了。一进门,他扔下包裹,上炕抱着老奶奶就哭。奶奶摸着黑子的头,也泪眼婆娑:“我孙这是怎么了......”
黑子娘也哭着问:“我的黑啊,怎么就一年没见音信,你也不托人写封信回来,好让我和你爹知道你的情况?真是想死娘了啊!”坐在炕沿边的爹用粗糙的大手捏一把鼻涕甩脚地上说:“我的黑啊,是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?”
“爹啊,你的黑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.....”十九岁的黑子抱着奶奶嚎啕大哭。
三
几年后,黑子也成家立业了。妻子为他生了一双儿女,他高兴得干起活来更是起劲儿。农闲时,他抓紧时间外出打工挣钱补贴家用,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,有里有外的。
转眼十年过去了,村子里的土房逐渐变成了一座座挂砖房。黑子的土房遇上雨天,外面大下,里面小下,楼板上总得摆几个锅碗瓢盆接雨水。
一个夏天的下午,晴空万里。村里请戏班子正唱大戏,黑子和爹都在戏院看戏。眨眼功夫,黑云翻滚,来了一场倾盆大雨。黑子就怕家里进水,大步小步往家跑。他爹也拖着病腿跟在后面往家赶。结果一进门,发现家里的积水已经快漫到炕沿边上了,而坐在炕上纳鞋底的娘却没有发现。他爹没好气地骂他娘:“家里坐着一个大活人,就看不到进水了?”他娘吓得浑身发抖:“老天爷啊,怎么这么大的水啊,我脸超窗口,只顾纳鞋底了 ......”黑子也吓得不轻,他喘着粗气对爹说:“爹啊,只愿咱的根基不好,水是从石头缝里渗进来的,娘才没听见。”他边说,边迅速从楼梯后拿来锄头,在土脚地上刨出一个大坑。他们用锅、盆从坑里往外舀水,等院子里的水落了,又打开猫洞,家里的水才算流完了。
大雨让黑子决心要拆了土房盖砖房,并要把七间全盖起来。他思谋着:“全砖房盖不起,就和大家一样,盖七间挂砖房吧。”
又一个十年的一个夏天,黑子的挂砖房因雨水过大,后面的土墙塌了一个大洞,大梁也塌了下来。黑子这次说什么也要拆了挂砖房盖全砖楼房。村子里的二层全砖楼如雨后春笋一般,一座座拔地而起。黑子也已经想了很久。只是他想着:“ 这次不是出点力气就能盖起来的,是需近十万块啊。孩子们都在城里读书,这又要盖房,这钱不是缺个零头,而是缺很多啊。可是,不盖是万万不行的。得盖。一定要盖!”他左思右想,一直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。
黑子的爹一听黑子想拆了挂砖房要修二层楼,他黑着脸,瞪着眼,骂黑子:“除非我死了,你再拆。有我在,你别想。”七十多岁的他希望修修后墙继续住。
“非拆不可,爹。这次我是铁了心要拆了盖二层楼。”
黑子爹觉得软来不行,就来硬的:他一骨碌,躺在地上哭起来:“你把我埋进去算了。反正你拆了,我也没地方住了.....”
黑子也流着眼泪,边拽爹起来边说:“爹,相信我,不会让你没地方住的,一定让你住上二层楼。”黑子的放羊师傅背着手也来了。他走近黑子说:“黑,这二层楼得盖,不盖,你儿子怎么娶媳妇?现在农村没个二层楼,孩子就得打光棍。”
“是来,师傅,一定得盖。”
可黑子爹这次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儿子,他继续躺着。放羊师傅和邻居们劝他,也不起来。黑子去房后找来教书的姑父,爹一向听姑父的话。
“你让孩子拆了修吧,修修补补不是回事儿,再遇上个大雨天,非出大事不可......”姑父坐在黑子爹身旁,苦口婆心地劝说着。
“我也想住二层楼啊,可得塌多少饥荒,什么时候能还上?”胆小的黑子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。
最终,黑子爹还是硬不过黑子,挂砖房彻底拆了。
“娘,咱拆下来的砖还能用......”
“能用能用。” 母子俩把能用的材料统统拾掇一起。
“娘,这次,咱是用钢材水泥扎根基,房子修得是既要宽敞又要结实,有地震也不怕。”
“是的,黑,塌饥荒不怕,咱慢慢还。房咱一定要盖好。娘这几年,每年卖一口猪还攒了千把块钱,娘拿出来给你盖房用。”
“不用,你和爹年岁都大了,留着吧。”
“盖房要紧,我们身体没有大毛病。我就是个腰疼,你爹就是个腿疼。不碍事。”
但,毕竟是全砖二层楼。除和亲戚借了外,还是差不少。正在他一筹莫展时,家里来人了。
“黑,没钱,我给你凑点,你大胆修吧。”村上的有钱户说。
“黑,没事儿,你修房子,我佘给你砖。”砖厂老板说。
“黑,预制板,我佘给你。”板厂老板说。
黑子知道,别人敢佘给他黑子,是他用半辈子的信誉换来的。他欠下别人的钱,从不让别人张口向他要,总是有了,主动上门去送。
有大家的慷慨解囊,黑子更有信心了,不到半年,黑子的二层楼也拔地而起。爹看着黑子盖起的新房,拄着拐杖,抿嘴微笑:“还是人年轻好啊,老了,胆就怯了。”
黑子每天把自己安排得紧紧的。只要地里的重活干完,就背起铺盖卷外出打工。一到腊月,打工钱算回来,他一准拿着钱去还饥荒。
四
转眼又一个十年,村里人疯了似的,撂下土地,携着妻儿家小如潮水般涌进城里,陪孩子读书打工去了。村里所有的二层楼一下子成了摆设。黑子看着齐刷刷的楼房,泪水往肚子里咽:“这是咋了,热闹的村庄一下子就没人了!”
放羊师傅苦笑着对黑子说:“不要看了,黑,世道变了。人都向鸟一样飞进城里了,你也准备飞吧。我是老了飞不动了。”
“飞进城住哪,师傅?”
“奋斗吧,黑,你没看着人家都在城里买上房了!”
“城里的房不是几万,十几万,是几十万,上百万啊!去哪弄。我就是没白天没黑夜地干,也干不出个城里房啊。”
“黑啊,死干肯定是不行,看看别人怎么干,怎么买。”
“除了贷款,还是贷款,还能怎么?”
“能贷上款的都是能人啊,黑!”
“是啊,啥话不要说了,师傅。都怨咱没文化,只会出把死力气。现在的社会,靠出力气是挣不来大钱啊。”五十多岁的黑子面无表情,目视着远山说,“唉,世道变了,变了啊!想着只要村子里有二层楼就能给孩子娶回媳妇,可现在,城里没房,谁跟你?”
“是啊,黑。得想想别的挣钱门路,成天背着个铺盖卷去工地,何时能挣够买房钱?”放羊师傅叹口气说。
晚上,黑子是翻来覆去睡不着,他怎么也想不通:“曾经热闹非凡的村庄,鸡鸣狗叫的,多好。农村怎么就不能住了,非得去城里?”
被窝里的黑子,第一次滚烫的泪水灼痛了他的心。但一辈子硬气惯的他还是不服输:“我不信,不信靠力气就挣不来个电梯房。”
黑子拿来手机,给在城里打工的儿子说:“儿子,不要怕, 你爹虽然没文化,但你爹还有一身力气。爹始终相信,只要肯出力,钱一定能挣上,城里的房子咱也一定会有的。”
“是的,爹,不着急,咱慢慢买……”
第二天,黑子背起铺盖卷又一次走向城里的工地。只是这次出去,黑子再也没活泼地走着回来。据说是从高处掉下来,就再没有自主呼吸了。
黑子是插着氧气被救护车送回来的。
送回来没几个小时,人就没了。
当街上站着的老弱病残,一个个泪眼汪汪:“这么硬的汉子,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?前几天在街上还硬朗朗地有说有笑的……”
“谁说不是呢,一个大好人啊,村里的大办小事,黑子是从头帮到尾啊……”
“唉,世道变了,现在是好人没活头,鬼人常活着啊!”
“还好黑子的爹娘都已不在了,不然老两口怎么过啊!”
“这都是命啊!”
“听说赔偿款够在城里买座小房了。”
“还是咱农村空气好,住得也宽敞,出口气也顺畅。”
“你是个老古董,年轻人还是要进城。城里好找工作,好挣钱。在农村,除了那几亩玉米地,还是玉米地。”
“你说得对啊,还是得进城。城里能让孩子们长见识。知道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啊。以后有本事了,回来给咱建设新农村,也让咱不出远门就挣上钱。”
“这是句正话。”
“唉,只是,黑,可惜了!”
“谁说不是呢,可惜了……”
他们说完,叹口气,慢悠悠地各回各家去了。
来源:沁水文学